有这样一种冷门的学问,叫做「分析哲学」。这个词放在哲学圈子里,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承认这是一种思考利器——它是一门将逻辑学发挥到极致,去追求所有论述的清晰与精确的学问,是几乎所有学术与世俗、物质与精神的根基。这个词放在企业家圈子里,人们都会心知肚明,这门学问能践踏所有的陈规旧制,能从聒噪的市场中用最迅猛的方式嗅到那一线商机。这个词放在创新先驱者的圈子里,人们会感觉如获至宝,因为这门学问处处都彰显着能协调机器语言和人类复杂思考间难以逾越之隔阂的密钥。这个词放在饱经风霜的旅人那里,他们会欣喜若狂,因为这门学问正是那大江大浪大川大漠与之耳鬓厮磨的谜底。
说服企业家、创新先驱者、旅人去接受分析哲学的训练并不困难——他们拥有如今之成就的源头就在于对世界思考的模式已达成了共识。难的是如何跟那些在公立教育体系里被禁止问「为什么」十多年的年轻人去解释这门学问。「哲学」的污名化早已有之。「坐地谈玄」几乎已成为「哲学」的同义词。学生们分不清「哲学」、「哲学的」、「哲学史」的区别,遑论这二字如何能跟困苦劳顿的世俗生活挂上钩。
于是我跟湛叔就把自己的通讯录打开,找到那几个我们所知的最杰出华人哲学学者,去游说他们能不能将这个局搓起来,为哲学正名。他们同意了。
于是就有了格致哲学。
有一次我问各位哲学先生们,我是个俗人,听不懂太多理论。你们就跟我说句我能听懂的话——不考虑技术问题,接受分析哲学教育是不是实现世俗利益的捷径?——不要搬亚里士多德和康德、不要跟我讲杀鸡焉用牛刀、不要拽本体论这种词。他们只是点点头,没有正面回答我。然后补充道,就是实现起来太难了。
难点有三。
一是,这门学问不是关于知识量从无到有,而是关于改变获取知识的途径。这就像是,再难驾驶的车多练练也就会开了,但若要重新修路就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难题了。 二是,传授这学问的人没有办法在严谨和简化间做出妥协。凡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谈论的,就应该保持沉默。哲学理解受人类语言束缚,若突破语言桎梏又谈何「教学」呢? 三是,知识的迁移(应用/落地)有难有易。越抽象的知识迁移幅度越大,但越抽象的知识迁移难度也就越大、延时效果就越明显。人类大都希望学到的东西下一秒就能用,毕竟大脑这种神物存在的主要目的不是思考,而是阻止思考。这种数载后方能显示其巨大威力的知识,放在如此狂暴短视的市场里,很难引起注意力按秒来计算的消费者们的青睐。 我咬了咬牙,跟先生们说:一、修路就修路,孤阅团队都是教育学的实践高手,改变学生思考的底层结构不是没干过;二、你们不用妥协,能用生动的语言讲明白更好,若伤及严谨性就不要简化,我们可以用翻转课堂、工具插件,我们的其他学院的教师可以车轮战术,接力展开你们的知识;三、你们只需要讲抽象知识,怎么迁移、迁移到哪,交给我们的教育学专家来设计。
吹过的牛,就要去圆。所以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到一年前,面对着那个无知无畏的自己狠狠地抽他一巴掌,让那个愣头青放弃组建格致哲学这种幻想。但没想到这个关于哲学的商业化学院真的就做起来了。只是我左手是世界上思考最深邃的先生们,右手是世界上最求知若渴的学生们,怎么才能做好这个连线搭桥的知识二道贩子,成了令我半年来寝食难安的问题。
我们第一件事就要是解决「有用否」的问题。哲学是一门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学问,甚至被污名化到空谈与玄学的境地。但任何学问都是有用的:一来,我们说它没用,其实是不会用,我们不能过分期待这学问很快开出美丽的花。给它时间,因为它是根。二来,我们关于「用」的想象力被资本主义束缚得久了。在自由的世界里,「用」是工具价值,「用」是效用,「用」是重新定义的终极目的。于是这一年里,我不断地请教凌云老师、青云博士、小星博士、老蒋教授。我和黄先生、白云每天都在将他们指引的哲学原则应用到对历史学、社会科学和美学的重新思考,我们重新调整了孤阅企业建设的哲学框架。而这一年,是我们心下开朗的一年。那些对形而上学的思辨、认识论的探究、逻辑学的涉猎,让我们做事情时仿佛睁开了第三只眼睛。那纷繁复杂的商业逻辑如今看起来竟是如此之简约。我们既然能够有底气去向学生们开放这样一个学院,我们必须先成为这门学问的受益者。
我们第二件事就是要解决这学问如何纳入到我们梦寐以求的孤阅大学化的体系中来。每一个跟着我们苦读的学生,需要一条明确的路径图,他们每个人在追求学业精进的过程中,背负着太多的世俗压力。湛叔勒紧了裤腰带,在哈佛繁重的学业中挤出他能挤出的所有时间,进行体系的梳理;凌云放弃了在美国深造和工作的机会,在纽约大学哲学系毕业的第一时间飞回北京,马不停蹄地设计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揭示分析哲学魅力的「哲学大问题」课程。一篇又一篇的文章从这些本来不需要纠缠世俗生活的哲人们的手中写出,变成了这个学院的一砖一瓦。
我们的第三件事,也是最难以面对的就是这个学院的商业化问题:「商业」和「哲学」,这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词汇让我们的寝食难安。不出所料,孤阅团队在对这个新学院定价上,再一次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僵局。我最终在定价方案上签字的时候,内心在接受着严酷的拷问。这个学院的价格第一次超过了万元。我问凌云,你在美国读哲学花了多少钱?——一门课五千美元。我又问,那总共呢?——四年不算生活费二十万美元吧。他紧接着嗫嚅到,可百分之一不到的价格也还是太贵了。最后我跟他讲,格致哲学不仅仅是学生们的格致哲学,它还是孤阅教师们的格致哲学。让它成为旗帜,我们会将那些美丽的知识搬运出来,融入进燎原人文、万国多语、未来那些为了教育平等化设计的低价产品。我这样说,我们也会这样做。只是这背后是一阵阵的辛酸与无奈。
我每个月都会看着预算表格发很久的呆。每月十万元的办公运维、每月三十万元的人力、动辄百万的网络服务账单;课程产品研发递交给我一份年度三百万元的预算表、技术缺口还需要增加每年二百七十万的拨款。年度预算表上鲜有七位数以下的支出。前几天看到了大学象牙塔里的学者发文声称「一流的知识永远免费」时,我只想了一件事:当祖国的数千所大学不靠纳税人每年海量的资金补给,学者们还能否说出「知识免费」这样的话呢?当他们每年要缴纳企业所得百分之三十五的重税时,还能否继续仙风道骨呢?对于教育被垄断本身,我不敢有半点怨言。但当大把纳税人的金钱造就的是学术造假、校园丑闻、巴结权贵、尸位素餐时,我们除了痛心疾首,还能做些什么呢?
暴戾的空气中,恶狼贪婪地凝视;鼠目寸光的谀臣,簇拥着英明神武的君王。贫瘠的学术土壤上,无根的蓬草随风摇曳;暗无天日的苍穹下,盗火者踽踽独行。
想到此,商业化的哲学项目,听起来竟已不似魔幻现实。
中国有句老话,叫「无尖不商」,意思是贩卖粮食的商人在交易的时候,要尽最大的努力将盛粮的容器装满到形成一个「尖」,以至于再装就要溢出了。古老的商业精神的精髓就在于,商人所提供的价值要超过支付的价格,商业的力量才能让无尽的物资自由流动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后来这个洋溢着高尚的商业伦理的词语变成了「无奸不商」,贩卖知识的人自然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是一个优雅而邪恶的策略,只要让商人的名声一败涂地,凯撒们的垄断就顺理成章。哲学也不能幸免。它是人类思考的根。你想要根么?抱歉,它在高校的围墙里,你们这些草民不要痴心妄想了。围墙里的根能补给围墙外的人类社会么?抱歉,根早就被斩断,烂在墙内了,学哲学就不要幻想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了。
凭什么?
葛生言之凿凿:孤阅三大学院,燎原、万国、格致。前二者易解。
众先生惑:燎原、万国易解何哉?
答曰:
燎原人文者,史学政学美学社科无界无疆也。史学之义,以勘误,以辨伪,以综众学之器,其用甚广;政学之义,乃通法理,乃至商道;美学之义,修身明心,统感官之纷繁,出世入理;社科之义,于察万民之动机,梳货殖之精要,然毋止乎经济之学。(换现代汉语:再再不济也可以说,就算你啥也没学明白,一年在燎原读四千多页的英文起码也就有了「英语好」这样一门安身立命的硬功夫。)
万国多语者,德法西拉四语互通要义也。换现代汉语:顺手一波还能凭借高级语言的词根收了低级语言英语。拳打脚踢的就是业内各种多语种培训机构,说大了就是给跨国企业、欧洲留学大军提供人才储备。
众先生笑:格致亦可一言以蔽之。
葛生大困:何哉?
某先生黠然,曰:
格致哲学嘛,学到了极致就是「知道如何活明白」;学得不济就是「知道为何活不明白」。
吾等大骇,果然是某先生,丧气十足一如既往。然而众人心下畅然,因为他是对的。